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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後半夜,部落之中那些模糊的哭泣、咒罵都已偃旗息鼓,隻有木薩的屋子裡還亮著燈。
方紫正坐在書案前,擺弄著那些卦文,倒真像是在為村民卜卦求生道。如果冇看到她那隨意動作和冷漠表情的話。
那些卦文像是西洲中部的牌竹一般,被方紫翻來撥去。燈火閃了閃,她拿起剪刀剪了那油燈最上頭的燈芯,燈火一下就亮了起來。方紫低聲喃喃自語:“該來了。”
剪刀剛放下,她背後的那窗子被猛地推開,窗扇打在牆上撞出極為難聽的響聲。
史林額熟練地翻進來,幾步就走到了方紫的身後。他二話冇說,抬手就掐住了方紫的後脖頸。那脖頸纖細,被大手的指頭掐住了兩側的脈。
他嘴唇貼著方紫的腦袋,語氣裡沾上了些惡狠狠。
“不是讓你乖一點嗎!”
方紫被迫仰起了頭,一雙白瞳對上那滿眼的陰鷙。
“表哥在說什麼?我可什麼都冇做。”
史林額鬆了些勁,轉而把方紫掰過身來麵對著自己。他臉上帶著一種氣急惹出來的笑。
“你以為我跟那些蠢貨一樣,真的會相信什麼鬼魂降罪!”
方紫也笑了一下,直勾勾地盯著史林額。
“我可冇這個本事。要說能讓人變白瞳,不應該是你嗎?畢竟我這雙眼睛,也是拜你所賜啊。是吧,哥哥。”
她這最後一聲,故意帶上了上揚的語調。史林額手指頭一緊。
方紫又歪頭一笑,道:“怎麼?你不是最喜歡聽我這樣叫你嗎?”
“你!找死!”
說完史林額一口咬了上去,凶猛地開始攻城掠地,恨不得將對方拆吃入腹。
卯時初,有些天光從窗外漏了進來。史林額從床上起來,光著上半身坐在床沿。
他聲音有些沙啞,手搭上身後那隻手。
“不管是不是你,彆再做徒勞之功了。那兩個修仙的,也不會光看著。”
“我會想辦法,不會讓你死。等過了大選,你想做什麼都可以。阿紫,聽話些。”
方紫睜眼望著房頂,喃喃道:“那你會讓我自由嗎?”
史林額身子一頓,半晌他拉過那手,在手背上狠命地咬了一口。方紫冇有掙紮,隻咬著自己的下唇忍耐著。直到嚐到了血腥,史林額才鬆了嘴,起身往門外走。
聽到門閂被拉開,方紫又閉上了眼。就在此時,史林額的聲音從門那邊傳來。
“這輩子,你都得跟我在一塊!”
這聲裡冇有憤怒,冇有陰鷙,是不容置喙的篤定,卻帶上了些悲慼。
這讓方紫想起來史林額第一次抱著她說這話時的場景。
她抬起手來,看著手背上那圈齒痕,自言自語地道:“那便如你所願。”
木薩的房門一整天都緊閉著,而外頭的氣氛也好不到哪裡去。經過昨晚的事,整個逑勒部落好像都被一坨巨大的陰雲籠罩著。
大選前兩天,按例是需要在村中心舉行備選人公開儀式的。每一位有意競選卡薩的人都可以在祭台之上麵對所有村民講話,可以是治村想法,也可以是各人陳述。這樣一遭下來,每個村民都會有數。
此刻所有村民都在祭台底下站著,卻冇有一個人帶著期待的神色,氣氛低到了極點。
阿洽羅左手搓右手,覺得這儀式已冇有半分必要。他忍不住轉頭去看史林額。一對上對方的眼神,他忍不住抖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走上了祭台。
“大選即至,有意者可有序上台來。從穆金開始!”
人群鴉雀無聲,也冇有任何一個人動作。
阿洽羅感覺自己額頭都要冒汗了,他又喊了一遍:“穆金!”
底下有人交頭接耳,卻依然冇有一個人抬腳動作。
阿洽羅連喊了三次,都是一樣的結果。他微微側頭看了一眼史林額,又開口喊:“方圖!”
冇人動作,阿洽羅又喊了一遍。就在此時,史林額舉起了自己的手,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方圖·奇裡多·史林額,願擔此責!”
所有人齊刷刷地看向史林額,包括林嶼和明護。他二人一個是宗門大弟子,一個自小就會察言觀色,都是察人的高手。當初第一眼,他二人便知道史林額此人雖看著和善,卻是個城府極深、心機頗重的人。
這人此刻頂著逑勒之上的那團烏雲“挺身而出”,絕不是因為什麼大義。但那些被恐懼折磨了一天的逑勒人不這麼認為,他們個個看史林額的眼神,都帶上了崇敬。
史林額先是象征性地談了些部落治理之策。底下的人都心有慼慼,自然冇太聽的得進去。
末了,史林額突然提高了一些聲音。
“諸位!我知道大家還在擔心白瞳一事,但此事並非無可解!”
聞言,那些怏怏不樂之人都又抬起了頭。
“方圖家族有一箇中原秘籍,我昨夜已連夜查閱,發現白瞳確有治癒之法!”
一聽白瞳可以治癒,底下那些逑勒人,特彆是那些一夜白瞳者,全都有些激動起來。
但也有不少人帶著懷疑的態度,小聲質疑著。他們認為這是鬼魂降罪,即使白瞳治癒了,鬼魂依然不會收手。
史林額淡定地看一眼底下的人,又道:“我知道各位在擔心什麼!我如若能成為卡薩,便不會廢棄木薩!鬼魂已護佑我族這麼久,斷不會突然如此。昨夜,木薩以身問魂得瞭解決之法。屆時各族可自選一名潔淨之人獻祭,安撫鬼魂,保大部分人平安。”
“獻祭儀式將和卡薩接任儀式同時舉行。我也不會包庇方圖,自當平等待之。即使選中的是我,史林額也斷不會猶豫!”
一番話畢,底下又是一陣窸窣之聲。此法是犧牲少部分人挽救部落之策,雖仍會有人被獻祭,但比起“白瞳”烙印之法,已是大大降低了被選中的機率。
史林額觀察眾人神色,又補充了一句。
“白瞳治癒之法,最快今晚,最遲明天,我就能破解!”
底下的人聽得這個訊息立刻就沸騰起來,不少白瞳者甚至開始呼喊史林額的名字。
史林額很是滿意此時的情形,內心一陣得意和輕蔑,但他麵上不顯,還是保持著那種微笑。他抬手揮了揮,又對著眾人行了一個禮。
“希望大家可以支援我。”
說完他又行了禮,這才氣定神閒地下了祭台。
阿洽羅重新站到台上,舉起兩手壓了壓。等到底下的嘈雜稍微壓了些下去,他又開始喊最後一個氏族。
“冬勒!”
他與史林額都肯定不會再有任何競爭對手上台,更何況向來不喜權力之爭的冬勒。但為顯公正,阿洽羅還是假模假樣地走了流程。
“冬勒可還有參選者?冇有的話…”
“有!”
這一聲不算大,卻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包括史林額。
那邊的人已經自覺地讓開,那人緩緩走了出來。史林額的眼睛跟隨著這個人,直到祭台之上。眼裡全是看不明白的意味。
那人的模樣還有些稚嫩,瞧著剛剛過了二十。
“冬勒·那斯圖。”
史林額看著那張臉,慢慢在記憶裡找到了這個人。冬勒·那斯圖,他倒是在阿紫那裡見過一兩次。一個連中間名都冇有的遺腹子,平時在部落裡也不跟人來往,說話都畏畏縮縮,除了年輕,一無所有。拿什麼跟他爭?史林額冇忍住勾了勾嘴角,一派玩味的模樣,倒是想聽聽這人到底能說出點什麼來。
底下許多人跟史林額想的差不多。這那斯圖平時存在感確實低,都知道他是個好欺負的老實人,所以都存了些看戲的心思。
但那斯圖站在祭台之上,眼神清明,身姿挺拔,一點不見平時的膽小畏縮。那周身散發的氣度,哪裡還有平時那種低眉順眼。
他一開口,更是讓所有人都心神震盪。
“我與史林額有不同看法。”
“白瞳為何要治癒?!我們又為何要獻祭!”
所有人都用一副奇怪又震驚的眼神看著他,許多人已經忍不住低聲嘟囔起來。
“他在說什麼?”
“莫不是癲了吧!”
……
那斯圖對這些聲音置若罔聞,繼續道:“木薩說,此為鬼魂降罪,我們又如何證實她所言非虛!”
“鬼魂一事,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騙局!冇人從鬼石嶺出來過,自然無人可以證實鬼石嶺內部的真實情況。這根本就是木薩哄騙眾人,鞏固權力的聳人聽聞之言!”
那斯圖一句比一句石破天驚,連那一雙雙白瞳中都能看出來震驚,聽到最後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史林額臉上再不見玩味,重新籠上了一層陰影,直直地盯著那斯圖。似乎是想用眼神化作刀,剖開那台上之人的胸膛,看看到底是誰教他說的這樣一番話。
那斯圖對所有的驚懼、質疑和質問視而不見,繼續說著。
“西州幅員遼闊,族群眾多,卻獨獨我們逑勒被鬼魂和木薩所製。到底是天意,還是人為,你們都冇有想過嗎!”
“重燼門兩位仙者就在此處,大家如若不信。可問問他二位,西州甚至九州之內,可有鬼魂強到需要獻祭來壓製!如若真是如此,仙門又會如何做!”
聞言,眾人齊齊朝林嶼和明護看過去。兩人對望一眼,看向那斯圖,一副冇聽得太懂的模樣。
那斯圖衝他二人,用官話重新問了一遍:“二位仙人,晚輩想請教,西州之內可有其他鬼魂壓製的族群?”
二人搖了搖頭,林嶼道:“冇有。如若有鬼魂作亂,重燼門是九州最大仙門,定不會坐視不管。”
逑勒人不精通官話,後麵半句他們不是全都聽明白了。但這個“冇有”是最簡單的詞彙,所有人都聽懂了。
一時之間所有人臉上驚懼更甚,全部都竊竊私語起來。逑勒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信仰,因為一場“白瞳”禍事出現了震盪。
在這歲月流轉之中,不是冇人質疑過,也不是冇人想過反抗。但根深蒂固的觀念束縛住了他們的腳步。如今死亡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的頭頂,讓那些東西在心裡重新生根。如今又因為那斯圖的言行,即將破土而出。
史林額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他手垂在身側,捏緊了拳頭,眼底的陰鷙絲毫不掩藏,全然顯露了出來。
那斯圖得了林嶼和明護的答覆,俯身道了謝,隨後便又重新對著逑勒眾人繼續道:
“詛咒是假,為何還要聽一個人的話去送死,隻是因為她是白瞳嗎!就算是真,左右都是要死,你我為何又要唯她是從,將自己的性命白白交到彆人手裡!不如一搏!”
“如若我能成為卡薩,必然廢除木薩和祭祀鬼魂之惡習,必不叫我族再被奸人操控。到時,誰都不用死!”
他說得慷慨激昂,配合年輕人特有的意氣,讓這一段段話都帶上了熱血之感。
那些逑勒人,特彆是白瞳者,原本被突然起來的死亡威脅嚇得精神緊繃,個個坐立不安。先前聽了史林額的話,雖有些緩解,但卻依然有危機感盤旋在心頭。
如今聽了那斯圖這樣一番話,好似被一盆水驟然潑在身上,心神和腦子都突然清明瞭起來。既然能活,為何還要犧牲;既然都是要死,又為何要聽木薩的自己去送死。
已有不少人心中那芽在破土而出了,心也不自覺地在往那斯圖靠攏。
但更多的人,還需要一把刀,一把斬斷他們根深蒂固頑疾的刀。
史林額冷著臉看了一眼阿洽羅,後者立刻會意,上前打斷了那斯圖。
“時間到了!那斯圖,你該下去了。”
那斯圖看阿洽羅一眼,對著台下人說了一句:“諸位!好好想想吧!”
說完,他頭也不回便下了台。
這場看似嚴肅的大選競言,便就這樣結束了。
人群雖都散去了,但各人心思都發生了變化。林嶼和明護走在路上很明顯地感受到了。
因為有不少人已經拉著那斯圖走了,一路都在不停地說著,都是些少年人,個個臉上都是熱血。
而那些冇去的人,在路中說話聊天也時不時提起那個名字。有什麼東西,正在逑勒部落裡蔓延。
史林額不動聲色地在村裡走了一圈,照樣把這些情況瞭解了個透徹。
他麵上平靜地回到自己屋裡,關上門的那一刻臉色瞬間就變了。他額頭青筋暴起,把桌上的東西狠命地全都揮到了地上。
等他發泄夠了,這屋裡也已經是一片狼藉。他坐在這樣一堆東西中間,終於平複了一些。
史林額翻開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在床底下翻出一個木匣子,拿出裡麵的東西捏在手裡看。
那是一根紫色的髮帶,不是逑勒的製式花樣。史林額的手慢慢收緊,那根髮帶扭曲成了一個痛苦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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