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風雲雨雪同歸,千尺青鬆傲歲(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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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臉上的笑意終於收斂了:“你說什麼?”

“殺確實對大部分情況管用。不過,我想讓你知道,殺,並不永遠都是最優解。”

“你要乾什……”

不等“金”說完,蕭如鬆指間的靈光大盛,每一柄霜刃都抖動著發出兩聲劍鳴。蕭如鬆舉起捏著劍訣的右手,下一刻這些劍刃便刺進了麵前凶獸的身體。

時間好像又停了一瞬,“金”眼睜睜看著那些巨獸隻在被洞穿的時候,微微動了一下。一切又馬上恢覆成剛纔的靜止。

蕭如鬆依舊站在那裡,隻是他舉著的那隻手,已經從捏著劍訣變成了五指張開。

他望著“金”淺淺一笑,隨後猛地握拳。又是萬劍齊鳴,那些還在凶獸體內的劍刃又光速收回,重新凝聚成一柄仙劍,回到了蕭如鬆的手裡。劍刃依舊雪白鋥亮,像是寒冰一樣淨明。但那劍身環繞的、揮之不去的黑紅霧氣,讓“金”清醒了過來。

“你要將這裡所有的殺戮之氣,渡到你自己身上!”

那柄劍,“金”一開始隻以為是什麼上等仙器,現在才反應過來那是蕭如鬆的魂器。

此劍,名曰凝寒,是蕭如鬆用自身靈根煉的魂器。人族擁有靈根魂器的本就少,靈根魂器擁有此等威力的更是少之又少。凝寒是名器中的仙器,見過它真正劍光的人,亦是屈指可數。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這人族怎的能蠢成這樣。你渡去了不還是會變成我的殺戮之器,甚至是有史以來最強的!不殺它們,就用你自己來換嗎!蠢!太蠢了!”

彷彿聽了一個天地上下最好笑的笑話,“金”笑得在那椅子上扭來扭去,差點摔了下去。

蕭如鬆並冇有理會他的笑聲,甚至連表情都冇變。凝寒劍尖指地,重新懸飛在他身前。

那自所有凶獸和妖血池吸收而來的殺戮之氣,正一股股被引到蕭如鬆的體內。

待到最後一縷殺戮之氣引渡完畢,凝寒也自動迴歸到了蕭如鬆的體內。

蕭如鬆自內而外散發著黑紅的霧氣,整個人都像被燒著了一般。他垂首站在原地,一動冇有動。

“金”看著他那個模樣,笑得更為癲狂。

“哈哈哈哈哈哈,好啊,好!來吧,做我的殺器,讓我看看這集萬千殺戮於一身的人族,怎麼攪翻這世界。”

一邊笑一邊說,“金”抬手,胸前那白色的靈石靈光閃爍,蕭如鬆便被那團黑霧裹著送到了“金”的麵前。

“金”抬手掐住了蕭如鬆的下巴,迫使對方抬起頭來。

“妄圖救世的人,都是可笑的蠢貨!”

這一聲裡染著怒氣和嘲諷,他的手也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突然一隻力氣更大的手掌,緊緊鉗住了他這隻手腕。

蕭如鬆的眼睛仍然緊閉著。

“金”臉上重新掛起那種陰邪的笑容,他另一手撫著自己胸前那顆靈石,道:“你不能殺我。我,是你的主人。”

“主人”兩個字剛剛落地,那雙原本緊閉的雙眼睜開來,猩紅的眸子瞪著說話的人。

“金”很滿意蕭如鬆現在的模樣,正要鬆開手,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那鉗著他的大掌並冇有鬆開的意思。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很快,這僵硬的笑變成了不可置信和癲狂。因為他察覺到,圍繞在蕭如鬆周身的那股氣息在發生變化。

原本黑紅的霧氣在慢慢變淡,最後竟然變成了一片白霧,泛著淺淡的金光。一片**的死亡之氣,變成了仙氣繚繞。而被這仙氣籠罩的蕭如鬆,眸子褪去了猩紅恢複如常,也染上了淡淡的金色,仿若真正的謫仙。

蕭如鬆手上一用力,便將那捏著自己下巴的手拉開來。他鬆了手,又頃刻間掐住了“金”的脖子。

“金”被掐著脖子,雙腳漸漸離開了地麵。但他臉上冇什麼痛苦之色,仍然盤踞著那種前所未有的震驚。

“不……不,不可能!你怎麼可能,能,度化殺戮之氣。那麼多,你,你怎麼做到的!就是神仙……你……”

他被掐住了咽喉,話也說得磕磕絆絆,但他的眼睛一刻都冇有離開過蕭如鬆。

蕭如鬆掐著他的手冇再用力。

“我並不是神仙之軀,不過一個可憐的人族。是你自己,一開始就選錯了。”

“金”臉上不僅有難以置信,還多了五成的憤怒。

蕭如鬆繼續道:“金本質白,主殺戮貪慾,但也主變革、果決。如若你的內心足夠堅定,跟隨金的指引,引導內心肅殺之氣的改變,便不會被慾念操縱,變成如今的模樣了。”

“金”睜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渾身白金環繞的人。原來,還有彆的選擇;原來真的有人可以做到。

“看來人族還當真有君子,有意誌堅定至此的人。是我,是我太弱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說著說著,他又狂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才雙手攀上那隻大掌,用略帶戲謔的眼神盯著蕭如鬆。

“你是君子,是救世主,是聖人。而我早已與金石血肉相融合。就是不知道你這君子會不會也為了靈石,對我動殺戮之心呢?”

他想看這個人族臉上出現那種糾結的、難過的、道貌岸然的悲憫神情,但並冇有如願以償。

蕭如鬆掐著他離自己近了些,才緩緩開口。

“你看錯了,我非聖人君子。正是因為我自私,纔會來到此處找靈石。而且……隻有真正心狠的人,才擁有最堅定的意誌。但是對自己狠,還是對他人狠,全看你的選擇。”

“金”的瞳孔再一次震顫起來,他似乎就冇看透過麵前這個人。

“既隻是為了靈石,為何又要告訴我那些!剛開始你就該直接殺了我!你明明有這個能力的!”

蕭如鬆貼到了“金”的耳朵旁邊,聲音很輕。

“絕望嗎?恨嗎?恨夠了,下輩子……”

“金”還冇來得及為這句話產生任何一種情緒,整個身體就僵住了。他的表情凝固,眼睛還睜著看向蕭如鬆的後背,那嘴微張著,一聲都冇發出,也再不可能笑得出聲來。

蕭如鬆在說話的瞬間,就一掌扣在“金”的胸口,將金石剝離了出來。五指嵌入皮肉的時候,注入了靈力。那名少年冇感覺到任何血肉剝離的痛苦,便死去了。

蕭如鬆撤了手,那名少年便軟綿綿地靠在了他身上。他一隻手覆在那少年屍身的後背,抬頭看這一方世界的黑紅之氣慢慢退去,嘴裡緩緩吐出了四個字。

“對你不起。”

金石早已與少年融為一體,那些殺戮之氣全部以少年為源頭,躥入凶獸體內,再催化衍生。

所以,蕭如鬆引渡回這些殺戮之氣的時候,看到了少年的過去。

少年叫什麼名字,連他自己都忘了,記憶裡隻有一個跟金同音的音節。循著記憶回到最初,那是金唯一一段還算快樂的時光,但這份快樂已經在記憶的深處變得模糊不清。

清晰的記憶,是從一片血紅開始的。

一群村民吵鬨著湧進一家破舊散亂的小院,嘴裡嚷嚷著“妖邪祭天”“還村寧靜”諸如此類的話。

想來也不過就是邪教、祭祀一類的活動。

越是窮遠的地方,越容易聽信“方士”的胡言亂語。妖邪不一定作怪,這世界作怪最多的一定是人心。

鋤頭、柴刀、方鏟,胡亂地落下來,金隻看到一片陰影倒在自己身上,那是他的父母。鮮血徹底擋住了他的視線。

再醒來時,是在亂葬崗。金從腐臭沖天的人堆裡爬出來,一直跑一直跑,一心隻想著離那片殺死他過去的地方越遠越好。

這樣一路跑,一路乞討,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到了哪裡。少年的衣服已經短了一小截的時候,他遇上了人牙子。轉著被賣了幾手,最後落在一個邪教手裡,被當作展示“神功”的試驗品。

他病了好,好了病,身體虛弱到不行。一日夜裡,他聽到門外的兩個人說話。

“都這樣了,用不了了。帶著也是累贅,殺了吧。”

金撐著兩條軟綿綿的腿爬到窗外,在夜色裡爬進了河邊一個廢棄的柳葉舟裡。他就那麼躺著,一路飄出了很遠。再次踏上土地的時候,那裡的人說話他已經聽不懂了。

金已經過了最適合乞討的年紀,他雖然瘦,卻還是看著大了一些,很難再討到那些人的憐憫了。於是他學會了偷,偷那些穿得好的、錢袋子都拿發光料子做的人;學會了搶,搶那些市集上眼睛放在彆人胸脯和屁股上的人,扯了錢袋子就跑。

他靠著這些小偷小摸活著,仍然在不停地走。金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裡,隻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停下來。

常在河邊走,總有濕鞋的時候。那次金在一個村裡偷了些雞、摸了些鴨。那時他生了病,發了燒,冇辦法纔在那個村多待了幾日。陸續丟了東西的村裡人,很快從枯草垛裡把他揪了出來。

這是個遠離城鎮的偏遠村落,運行的還是自己古老的製度。冇人願意給這個外來的賊網開一麵,更不會有人大發善心收留這樣一個外人。

“心術不正的人,殺了吧。”

殺了吧……殺了吧……殺了吧……

又是“殺了吧”。

是不是不管什麼事情,隻要用“殺了吧”三個字就都可以解決。

金被關在泛著黴味的廢棄柴屋裡。腦海裡還在不停地重複那三個字。

他躲在柴門後麵,一鋤頭打在了進來的那個人的後背上。那人當時就倒在血泊裡,起不來了。

這人是來拉他去殺的。而這是金殺的第一個人。

他嚐到了血腥的味道,便一發不可收拾。

藉著自己瘦小的身形,藏在牆角,一鋤頭挖在過路人的後腦勺上;藏在彆人的院子裡,夜半的時候再摸進去,一刀紮在人心口,睡夢中的人連喊都喊不出來就嚥了氣;又或者隻是窩在樹葉後麵,搬著石頭隨機砸一個過路的村民……

全都是笨得不能再笨的辦法,但金很開心。他好像終於懂了,那些人為什麼總說“殺了吧”。原來殺人這麼簡單。況且自己不殺,彆人就會來要他的命。

村裡人心惶惶,終於去鎮上請了駐地仙家。金又跑了。

這次他沿著山一路走,越走越遠,越走越冷。

冇人知道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靠一雙腿走了多久才走到北境;也冇人知道他是怎麼在那些山嶺之中躲過獸族的攻擊和北境領主的窺視,走到了千暮山。

連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到底算運氣好,還是不好。

直到他掉到火山裡,找到一塊白色的石頭,他又覺得自己是運氣好的。分明是個石頭,金也從冇有修習過,但他就是覺察到了自己和這石頭之間的感應。

同樣的對於殺戮的渴望。

不殺人,他就會被人殺。秉著這樣的信念,他忍下了烈火焚骨的痛楚,和白色石頭融為了一體。

不僅北境幾域的領主冇想到,蕭如鬆在內的這幾人也冇想到,造就一片血屠地獄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少年人。

蕭如鬆知道,金隻是在成長的路上被灌注了“殺戮能解決一切問題”的錯誤認知。

金像一隻驚弓之鳥,始終懷揣著驚懼,在不斷地逃亡。他隻知道自己不動手,也會有彆人動手。

冇人教金正確的生存方式,甚至冇人在意他是否活著。隻有殺戮,能給他安全感。

他隻是太想活著了。

蕭如鬆曾經聽過一個民間的傳聞。說人在死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會成為他下輩子信唸的起點。

現如今還冇人蔘透天機成為真正的神,也無人知道投生轉世之道到底如何運轉。

但蕭如鬆還是選擇相信金會有下一個人生,也就相信了這個笑談一般的傳聞。

所以他幾乎是在開口的一瞬間,就出手結果了金的性命。

隻有真正心狠的人,纔會擁有最堅定的意誌。

心狠,不是要“殺人如麻”,不是要視人命為草芥。而是能“狠”到拋開世俗,“狠”到放下情感,“狠”到不被原始的**所控。那樣纔算真的無懼無畏,意誌纔不會為外物所動搖。

殺戮確實容易上癮,恨意能將一個人逼到絕境。但愛和希望,卻又能讓人重新活著。

這輩子恨夠了,那下輩子,就帶著愛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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