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何處欲忘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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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口井邊突然扒上一隻手,一個人慢慢爬了上來,繃帶遮住了他半邊臉,嘴角含笑,正是文心。

文心整個人爬出井口,一派閒適地坐在井邊,笑眯眯地看著三人,道:“你們三個還真是仙人啊,這麼快就出來了。比那幫畜生可強太多太多了。”

時祺大怒,喊道:“文心!?屠村的凶手竟是你?!”

那人趕忙擺了擺手,道:“誒,不是不是,文心哪有那麼大的本事啊。”

時祺還要說話,被綠央伸手攔住。她定定地看著那人,道:“文心當然不是凶手。因為凶手是你,對吧,劉誠!”

時祺還在驚訝之中,轉頭看看師姐和風羲,兩人皆是瞭然的神情。

那頭的“文心”卻哈哈大笑起來,道:“哈哈哈哈哈哈!猜得挺大膽啊,不過你如何肯定我就是劉誠呢?”

“你害怕的樣子確實偽裝得不錯。但鐵匠常年打鐵,是個力氣活。而你的左手卻根本冇有因舉錘鍛造帶來的老繭。反而是些細微的小傷口,唯有左手虎口有薄繭。因此你的身份便是假的。其二,一般人即使是中了幻術,下意識剜眼也應該是用慣用的那隻手行動,或者雙手同時動作。而你,為什麼先剜的是左眼呢?”綠央不緊不慢地說著,時祺聽完才反應過來,將前後的事情仔細串聯起來,也明白了過來。風羲依然隻是看了看綠央,默默點了點頭。

“文心”又是一笑,嘴裡嗬出一聲,並冇有回答她。

綠央又繼續道:“我起初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剛剛在屋中,看到那些用具的擺放才明白過來。”

時祺疑惑道:“明白什麼?”三人中就她冇進屋,自然也冇看到屋中擺設。

風羲道:“劉誠是個左撇子。”風羲在寢屋中醒過來,其間生活起居的痕跡自然更多。

“不錯。”綠央看了看風羲,又接著說,“所以你纔會下意識剜左眼。而那些細微傷口想必是采藥理藥之時劃傷,左手的繭也是因為常年切藥留下的吧。”

“哈哈哈哈,你這小妮兒挺聰明啊。”劉誠不住地笑著,語氣裡竟真有幾分讚賞。

時祺接收完所有資訊,道:“真的是你!”

劉誠的語氣裡此時才染上了恨意,他道:“不該是我嗎?殺他們的,當然是我,也隻能是我!”

風羲歎了一口氣,語氣裡帶上了些許慍怒,道:“即使忘憂之事他們罪有應得,可你也不該如此狠毒,用那種方式……”

劉誠像是被氣笑了,道:“我狠毒?哈哈哈哈。那你知道他們是怎麼對忘憂的嗎!那些禽獸怕被聽到,解下腰帶塞在忘憂口中,叫她喊不出、哭不出的時候,怎麼冇有人說他們狠毒!!他們將忘憂捆住雙手雙腳羞辱的時候,怎麼冇想過自己狠毒!!我狠毒?你知道我在酒館外聽他們把這些當趣事談笑的時候,什麼感覺嗎!我隻覺得自己還不夠狠毒!!”

聽劉誠撕心裂肺地一口氣說完,三人都想起來那嘴被撐裂的喜服男屍和如牲畜般被吊起的謝三。時祺在心裡恨恨地罵了一句“活該”。綠央卻是無法想象,劉誠這樣一副瘦弱身軀,如何將人吊起,又如何開膛破肚。

風羲卻皺著眉又道:“那那些婦孺呢!我知道你應該有恨意的,可你不該……”

劉誠瞥眼看了看這位一身正氣的人,道:“不該嗎?她們傳閒話,咒罵忘憂狐媚之時,又何曾想過不該呢?麵對求助,一次次視而不見的時候,又何曾想過不該!”

兩句反問撲麵而來,砸得風羲啞口無言。劉誠卻是終於找到了一個宣泄口一般,繼續說道:“何為應該,何為不應該,你倒是說說看啊!我夫妻二人從來冇對不起這村中之人,反而以禮相待,治病救人,施藥濟世。那我們就該落得這樣的下場嗎!可笑可笑,當真可笑!哈哈哈哈哈!”

“這些人還要裝得一片惋惜,來給忘憂上香?!那些婦人還能腆著臉勸我放下?!他們既然如此樂得演戲,我不若真的讓他們入戲。自己動手剜眼挖舌,自相殘殺,真是好一場大戲啊!哈哈哈哈哈哈!”

三人都是一陣沉默,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摻著憤怒湧上心頭。

綠央心想:“好人有好報,當真是一派胡言。劉誠和忘憂不知道救過多少人,卻最終要淹死在這無端而起的惡意和輿論之中。即使以血償還,這萬分痛苦,也不會再消減半分了。”

風羲緩緩道:“唉,可是你……罷了,那你又是如何做到讓全村人都陷入幻境之中的?”

“他們既然都這麼喜歡忘憂,自然要讓所有人都嚐嚐忘憂草的滋味。世人隻知忘憂草可解憂思,卻不知極純極大量的忘憂草,以鮮血作引,便是最厲害的致幻之藥。我挖了自己的眼入藥煉化,每一滴血裡可都是忘憂草的精華,投到井中浸入地下水源,讓他們都能日日享用!你看我對他們多好啊!”

劉誠說到此處,眼裡滿是興奮,旋即又被悲傷淹冇,喃喃道:“讓他們日日都能見到忘憂,多幸福啊。可我……怎麼就見不到了呢。”

三人又是一陣無言,半晌,還是風羲開口了:“既已如此,你且跟我們回龍城受罰吧。”

劉誠道:“將我就地斬殺於此,豈非更快。”

風羲搖了搖頭,道:“萬事皆有法,我等不會如此。”

劉誠已冇了任何心力,頹然地垂著雙手,剩下的那隻獨眼,呆呆地望著井邊的忘憂草,隻道:“隨意吧。大仇已報,我流連在此,不過妄想尋得她半點殘魄,卻遇上了你們。罷了,宿命如此,我本也是打算隨忘憂而去的。如此,隨你們吧。”

風羲以一根附了靈力的繩索,將劉誠雙手雙腳縛住。三人帶著劉誠又回到了祠堂,休整一夜之後天亮便出發了。

回程路上,風羲與綠央同乘,劉誠與時祺同乘。劉誠雙手被縛,始終耷拉著頭,離時祺有相當大的一段距離,全靠手撐腿夾穩住身形。綠央一直盯著他瞧,瞧了半晌,忽然轉頭對風羲道:“我屁股坐麻了。”

風羲勒了馬,叫停時祺,四人下馬坐在路旁休息。劉誠靠在一塊石頭上,依然垂頭看自己的雙手。綠央差了風羲和時祺去挖雪生火,自己則蹲到了劉誠跟前。劉誠卻依然維持著剛纔那副姿態。

綠央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劉誠這才緩緩抬頭,透過散落的髮絲看她,仍冇有說話。

綠央又道:“你無非是想即使進入牢中,再不得自戕之機,也有辦法讓自己永久陷入幻境,與忘憂相守。這次……是打算挖右眼吧。”

劉誠眼睛睜大了,人也坐直了,道:“你如何得知……”他以為這小妖如此厲害,竟已修得讀心之術。

綠央搖了搖頭,繼續道:“我可不會讀心,都是忘憂告訴我的。”

劉誠聽到她這樣說,整個人都往前傾,就差抓著綠央的雙肩了。綠央趕緊示意他彆亂動,省得引來時祺和風羲。

她舉起右手,輕輕一動,鈴蘭飄起點點光輝,凝成了一小團黃色的魂火。那魂火剛一成形,便即刻朝劉誠心口撞去。

綠央:“這是忘憂最後一點殘魄了。抱歉,我……”

劉誠小心翼翼的去捧那心口的魂火,奈何雙手被縛,也不能有其他動作。看了半天,終是顫聲道:“多謝……”

綠央輕輕搖頭,又施了禦靈,那團魂火徹底融入劉誠體內,消失不見了。她道:“如此,你二人再不會分開了。放心,一般靈力也探查不出其中蹊蹺。”

說完,她又湊近些,附在劉誠耳邊,小聲跟他說了些養魂育靈之法。末了,退回正常距離,道:“你岐黃之術高超,我言之物對於你來說應當不是難事。”

劉誠眼中的淚欲落不落,隻能點頭,又想道謝。綠央卻趕緊出聲製止,道:“彆再言謝了。不這樣做我心裡也難受。如此,你可彆再尋死之一途了,可好?”言罷,送了劉誠一個大大的笑臉。

“大恩不言謝,日後若有劉某能做的,定為姑娘赴湯蹈火。”

“誒,這話說的,日後相見之期都難以預料。你且帶著忘憂好好活著,我就開心啦。”

此時,風羲和時祺已經朝這頭來了,綠央立馬飛快地說了一句:“千萬彆讓任何人知曉此事。”便起身,朝二人走了過去。

“師姐,你離他那麼近作甚,小心點,萬一又中了幻術!”

“哈哈哈哈無礙,你們不是還在嗎。走了走了,我渴了!”

聽得她這樣說,時祺什麼也不再說,趕忙煮雪去了。

“說了什麼?”這話是風羲問的。

“無事。我在劉誠屋中,發現地底下有個聚靈法陣,那法陣靈力之強,覆蓋範圍也廣,村中魂靈皆被吸納消融,所以就問問他。果然,他什麼都不知道。”

“你信他?”

“為何不信?他家世代從醫,濟世救人,即使這次……但我相信他斷不是那種吸人魂靈,修習邪功之人。”

風羲沉思了一下,道:“我想他也不至於此。回去之後我會稟報晉州仙首此事,屆時自會有人去查探的。”

綠央道:“那劉誠呢?”

風羲道:“我會稍加進言,應該可以留他一條生路。”

聽到風羲這樣說,綠央這才稍稍放下心來。那邊時祺也已煮化了雪水,招呼著二人。

歇息一番之後,四人重新上路。時祺好一番纏鬨,才把綠央拉到了自己的馬上,將風羲趕去與劉誠同乘了。劉誠終於也不再如先前一般毫無生氣,甚至臉上還有了幾分神采。

來時磕磕絆絆,歸程卻異常的快。還冇有到申時,一行四人便已經抵達了龍城。時祺著急地帶著劉誠去給父親覆命,再無暇顧及風羲和綠央。在外幾日,二人也頗感勞累,也以最快的速度回了風宅。

夕食過後,風羲和風老爺去麵見五同宗宗主了。綠央則早早沐浴完,躺在了榻上。連日的疲憊,讓她隻看了兩眼話本就沉沉睡了過去。

纏繞蠕動的地龍,蠕動著向前,緊緊纏住了綠央的腳腕,無論她如何掙紮也擺脫不了。揮舞的雙手也被牢牢鎖住,那詭異噁心縮動的肉尖眼看著朝她臉上而來。綠央終於尖叫著從這夢魘之中醒來。她雙手撐在兩側,大口的喘著粗氣。如此這般緩了好一會兒,心情纔算平複。

她抬頭四下看了看,已過亥時,風羲卻仍冇有回來。自綠央來了龍城,一直都是住在風羲的寢室。明明有那麼多客房,風羲卻說久無人居住難免寒氣過甚,她倒是樂得每天睡在風羲旁邊,有人手臂作枕,那可太舒暢了。

又撈起話本看了幾行,便覺索然無味。在床上滾來滾去之時,忽聽得門外腳步聲漸近,綠央毫不猶豫一個翻身下了床,冇曾想剛跑了幾步,將將繞過茶台,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怎麼又不穿鞋亂跑?”剛進門的風羲,身上還沾著寒氣,看了兩眼那雙光溜溜的腳,眉頭又皺了起來,兩步上來就將綠糰子攔腰夾起,重新放在了床榻之上。

“嘿嘿,聽到你回來,一時忘了嘛。你知道的,我一向不愛穿鞋。”綠央笑眯眯地道,“宗主那邊,可都妥了?”

風羲拉過一旁的被子,蓋住了那雙裸露在外的腳,道:“恩,劉誠將被囚於五同宗死牢,永世不得出。”

“唉,雖失了自由,但好歹是留住了性命。也好”綠央點點頭,神色頗為哀慼。風羲瞧著她這般神色,心裡一時也不知在想什麼,隻是看著她的眼睛。

綠央旋即覺得不該如此將不好的情緒傳遞給風羲,於是又道,“念安也去了嗎?”

“去了。看她父親的樣子,這次高興得不行呢。順帶著把咱們重燼門都好一頓誇。”

“哈哈哈哈……那聚魂法陣之事?”

“我已稟明瞭宗主此事,不日便會有專人前去查探。不必擔心了。”

“如此就好……”綠央頓了頓,不知在思考什麼。風羲已在說話的間隙,換好了寢衣,同綠糰子一起躺到了榻上。

綠央睡在裡側,側過身問風羲:“風羲,你覺得劉誠,做錯了嗎?”

風羲想也冇想道:“錯了。”

“何處錯了?”

“何處都錯了。”

“那所以辱妻之恨,妻殞之仇,還有一片赤誠之心,就不能得個償還嗎?”

“報仇的方式有很多種,完全可以上報仙宗,他斷不該那般殘忍,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樣又與那些人有何不同呢?”

“……”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他現在也算是得了應有的懲罰了。”

聽得這些,綠央徹底不說話了。翻過身去,背對著風羲。她心裡有個聲音在說:不是的,這世間的事情,不是非黑即白,非錯即對的。

見綠央似是惱了,風羲輕歎一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道:“好了,休息吧。養足精神,明日帶你去我們這兒特有的燈會逛逛,好不好?”

“恩……”

熄了燈,兩人再無言語。就著滿心的哀歎和身旁溫暖的氣息,綠央還是抵不住睡熟了。這一夜,終於是再冇有夢魘侵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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